青年曾国藩对王阳明持有明确的批判态度。曾国藩信奉的是程朱理学,而陆王心学从宋代以来就和程朱理学势不两立。所以曾国藩批判王阳明,是非常自然的。要理解曾国藩的批判,不得不先了解一下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的旷世争论。
一、朱熹和陆九渊的鹅湖之辩
程朱理学的创始人是程颢、程颐两兄弟,由朱熹发扬光大。陆王心学由南宋的陆九渊创立,被明朝的王阳明发扬光大。两个学派的争议其实可以说是“二程”之间的争议。二程即是程颢、程颐两兄弟,观点有所分歧。程颢并不重视观察外物,认为人心自然具有良知良能,可以凭直觉体会真理。程颢的哲学主要是关于道德修养的。程颐认为探究事物之理,达到所谓豁然贯通,才能体悟天理。穷理方法主要是读书、应事接物等。程朱理学更多是继承了程颐的哲学思想。陆王心学则更多是继承了程颢的哲学思想。
公元1175年6月,朱熹送好朋友吕祖谦到江西上饶。吕祖谦为了调和朱熹理学和陆九渊心学之间的矛盾,在鹅湖寺邀请陆九渊来和朱熹会面。两位大儒见面,也开始学术争论,争了三天三夜。争执的核心在于为学之道。通俗说,就是人应该怎样认识世界、怎样做事的问题。
朱熹强调格物致知,探究事物道理,致使知性通达至极。世界的本质和规律是客观的,由天理主宰着这世界。要想知道天理,就要格物致知,即不断地接触事物,获得知识,归纳总结。既然世界是由天理主宰,当人的欲望和天理矛盾时,就要存天理灭人欲。
“格,至也。物,犹事也。穷推至事物之理,欲其极处无不到也。”
“所谓致知在格物者,言欲致吾之知,在即物而穷其理也。盖人心之灵,莫不有知,而天下之物,莫不有理。惟于理有未穷,故其知有未尽也。”
陆九渊则从“心即理”出发,认为格物就是体认本心。这个世界的本质和主宰就是人的心理。要想知道心中的这个理,就需要实践和省察内心,即知行合一,而不是单纯的格物。心明则事物的道理自然贯通,也不必忙于考察外界事物,去除此心之蒙蔽,可以通晓事理,所以要尊德性,养心神。
“天之与我者,即此心也。人皆有是心,心皆有是理,心即理也。”
二、青年曾国藩批判陆王心学
道光二十五年,曾国藩34岁,给好友刘蓉写信,从世界本源开始谈,对王阳明的学说进行批判。他认为,学问主要包括了解事物的道理(格物)和身体力行(诚意)两个方面。
“所以学者何?格物诚意而已矣。格物则削仁义之差等而缕晰之,诚意则举好恶之当于仁义者而力卒之。”
曾国藩认为,王阳明的学说讲究知行合一,明理就是行动,只谈心明,不谈落实。哪怕是外在的行为不仁不义,也不损心之明,这个说法简洁容易得有些过分了。曾国藩的老师唐鉴先生写了一本书《国朝学案》,批判了王阳明之流,指责其表面是儒学实际是佛学。
“今王氏之说,曰即知即行,格致即诚意功夫;则是任心之明,别无所谓实行。心苟明矣,不必屑屑于外之迹,而迹虽不仁不义,亦无损于心之明,是何其简捷而易从也!循是说而不辨,几何不胥天下而浮屠之趋哉!
此间有太常唐先生,博闻而约守,矜严而乐易,近著《国朝学案》一书,崇二陆二张之归,辟阳儒阴释之说,可谓深切著明,狂澜砥柱。”
青年曾国藩批判王阳明学说,一个主要原因是心学有走捷径的味道,灵机一动,立地成圣人,这与曾国藩的寸积铢累的做事思想不符合。曾国藩的积累思想也得自于程朱理学。据说,朱熹十五六岁时,读到《中庸》“人一己百,人十己千”一章,“悚然警厉自发”,决心“以铢累寸积而得之”。所以曾国藩说,哪怕研究事物的道理只能得到万分之一,零零星星,也绝不会放弃而寻求捷径,我笨人就心甘情愿用笨办法。
“自维此生纵能穷万一之理,亦不过窥钻奇零,无由底与逢原之域,然终不敢弃此而他求捷径,谓心灵一觉,立地成圣也。下愚之人,甘守下愚已耳。”
曾国藩认为,万事万物的道理虽然多,但是圣人就是要不厌其烦地去研究,去格物,息息格物,才成为圣人。如果不是这样做,他觉得就不像圣人。
“尧舜高汤文武周公孔子之学,岂有他与?即物求道而已。物无穷则分殊者无极,则格焉者无巴时。一息而不格,则仁有所不熟,而义有所不精。彼数圣人者,唯息息格物,而又以好色恶臭者竟之,乃其所以圣也。不如是,吾未见其圣也。”
曾国藩的好朋友刘蓉对王阳明的批判更加严厉,指责陆九渊、王阳明“窃禅旨,乱儒宗”,导致学者盲目跟随,深受迷惑。
“元明以来,阳儒阴释之家,纷然错出,其立教宗旨,既自托于孔孟程朱,而人品功业,又皆卓然在人耳目,学者不察其学术之误,昧昧以从之,朱紫淆而雅郑混,其不为所惑者几希矣。”
三、晚年曾国藩接纳了陆王心学
曾国藩虽然在青年时期就批判王阳明,但是仍然保留了一些肯定。他认为,明代的学问经常流于空谈,只有王阳明比较务实,“发为事功”。到了同治元年,曾国藩51岁的时候,他对王阳明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。
他在《复夏教授》的信中提到了陆王心学(至于这个夏教授是谁,不得而知)。曾国藩说,孔孟之道到了宋代已经非常明白了,但是儒生之间总有门户之见。朱熹和陆九渊争论无极和太极的矛盾,只是字面上的矛盾,并不需要辩论。朱熹讲究格物穷理,也同样洞察到本心,陆九渊主张尊重内心,难道不讲究实践验证吗?
“孔孟之学,至宋大明。然诸儒互有异同,不能屏绝门户之见。朱子五十九岁与陆子论无极不和,遂成冰炭,诋陆子为顿悟,陆子亦诋朱子为支离。其实无极矛盾,在字句毫厘之间,可以勿辨。两先生全书具在,朱子主道问学,何尝不洞达本原?陆子主尊德性,何尝不实征践履?”
纵观曾国藩一生,非常注重实践,永远把实践本身也认为是学问。他曾经给弟弟写信,谈到如果只会读书,不会做事,只是一个会写诗的闲人、赌徒而已。
“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,谓此三项与我身毫不相涉,则读书何用?虽使能文能诗,博雅自诩,亦只算得识字之牧猪奴耳!”
曾国藩一生酷爱读书,但是对文字游戏不感冒,而是看事物的实质。到了晚年,当他看到陆王心学和程朱理学其实没有实质性区别的时候,就包容了心学。他说自己折服于一个姓汤的学者,这个学者认为王阳明的学说好比是孟子的性善说。
"独心折于汤雎州,雎州尝称姚江致良知,犹孟子道性善,苦心牖世,正学始明"
曾国藩明确指出,陆王心学是有价值的,就好像江河奔腾不息,只是其门人学徒把经念歪了。比如有心学门徒说程朱理学的惩忿窒欲迁善改过是妄语,是毫无底线的诋毁。
"当湖学派极正,而象山、姚江亦江河不废之流......明儒之不善学姚江而祸人者,莫如' 以惩忿窒欲为下乘,以迁善改过为妄萌'二语,人之放心,岂有底止乎?"
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说他“笃守程朱,不弃陆王”,也许就是准确的概括。
四、调和:心学是理学的有益补充
人性有善的强的好的一面,也有恶的弱的坏的一面。比如骄傲、嫉妒,都是恶的一面,恻隐之心则是善的一面。究竟哪一面多一些?我觉得从本性上讲,恶的一面更加多一些。比如人天然好逸恶劳,天然容易骄傲。
一个社会如果假设人都是善的,那么法律就不需要了。而事实证明,完善的法制体系是社会进步的根本。看看战国时期的秦国为什么特别强大,无非是法制更加完善。经过商鞅变法,秦朝政府有了公信力,人人畏惧并服从制度。美国为什么强大?民主不民主还是次要的,法制才是关键。法制的作用无非是约束人的劣根性。人性的光辉不发挥出来,社会虽谈不上美好还能照样运转,可是人性的恶如果不制约社会就会大乱。
理学强调束缚人性,通过外在的形式如礼仪来约束人性,对社会是非常有好处的。尤其是在一个法治体系还不够健全的社会,理学是很好的补充。中国社会,经过文化大革命,逐步丧失了很多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,比如程朱理学。现在爆发出很多的社会问题,比如假疫苗、假酒、保健品传销等等。虽然我们的法制比明清时期完善了,但是儒家文化却淡了,这是一大退步。儒家文化是强调义利并重的,至少不会把“利”字放在“义”字之前。现在的中国非常缺乏程朱理学这样的文化弘扬。用外在礼仪的形式,来抑制内心的恶,还是有一定效果的。为什么很多人面对着佛像跪拜呢?因为这个动作让人内心平和,变得虔诚。
对一个个体来说,其本性也是希望不劳而获,容易骄傲自满的。那么研读程朱理学,可以抑制这种人性弱点。曾国藩之所以能全身而退,安享晚年,就是完全得益于理学的修养。
陆王心学强调的是发挥人性的善,发挥心灵的力量,通过实践行动来发掘良知。对社会而言,这样的理论无疑是好的。对个体而言,这个理论可以启迪智慧,开拓思维,可以增加行动力。把内心的善和创造力激发出来了,自然而然,恶的成分就少了。从这点来说,王阳明的心学的确像佛教的禅宗,特别适合个人的修身。然而,人是生活在社会中的,把自己的心净化善了,不能保证别人同样的善。王阳明是善的杰出的,却遭到了小人的嫉妒,所以王阳明一生经常受到政治斗争的打击。而程朱理学宗师曾国藩是四平八稳的,没有棱角的,所以他的仕途是顺利的。
从理论上看,理学强调抑制恶,心学强调发扬善,仿佛是一枚硬币的两面。然而在指导社会集体和个人行为上,应该先有理学的配置,再有心学的加持。前者可以让社会和个人行为四平八稳,获得生存发展的基础;后者可以锦上添花,更进一步。
有很多王阳明的书籍封面都有提到曾国藩的评价:“王阳明矫正旧风气,开出新风气,功不在禹下。”然而,我没有在《曾国藩全集》中看到出处。按照曾国藩对王学的态度,我个人估计不会有这么高的评价,因此怀疑此话的真实性。若有哪位读者看到此话出处,请多指教,不胜感谢!